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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 9 .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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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飯後饜足,捧一杯熱茶一腳踏進臥室,正見螢幕上一人銀鎧高冠,華麗麗的一甩披風,嘴裏一口茶就含住了咽不下去:不是吧,寶蓮燈?央八?近期播出,敬請期待?立馬想起一個月前到處找此劇下部時見網上罵聲一片,打個寒顫先。後來網上一查說是十一前後播出,但願此言不虛。
   如今中秋已到,十一將近,卻是遲遲不見,殷殷相盼,以前所看感觸頗深的片斷一一浮現,忍不住提筆略記心情,聊勝於無。(發誓下次電視劇一定要找齊了再看,慘痛經歷哪。)
  
   有人說《寶蓮燈》堪與《西遊記》相比。初聽皺眉,細想展顏:只說那《西遊記》相伴一代人走過童年,百看不厭,在好多人心裏怕是無可比肩的吧;再想,近年來有哪里拍過什麼神話劇,比《寶蓮燈》還要陣容整齊,製作精良?想來,只有《寶蓮燈》堪與《西遊記》一比,這話也不假。而且,《西遊記》塑造了一個不可超越的孫悟空,《寶蓮燈》還給我們一個正常且豐滿的二郎神。(除了《封神榜》和《西遊記》裏的,我看那些螢幕上畫冊上的二郎神,那叫一個汗哪。)
   其實,揭開那一層神話的面紗,我更願意把《寶》劇看成一部融勵志和娛樂一體的生活劇。常聽人說,又不是神仙,誰能沒有七情六欲。所以,聽到劇中說“神仙也有七情六欲”時,心裏一笑便把它定了位:借神仙(精怪?)之身,演塵世之事罷了。於是乎,親情、愛情、友情這三大永恆的主題無一例外的在劇中時時現身,而且似乎都描摹的頗為圓潤豐滿:親情是源,愛情穿插,友情相伴。看那幾個孩子在這三者編織的塵世之網中跌來撞去,心裏半是憐惜半是好笑,想著自己也在著網裏團團轉轉,卻又跑去看別人的故事,隨意指點,不由一笑。


   扯遠了,且回正題。
   人說此劇頗有些幼稚之處,本來凡事無十全十美,回想劇情bug定是有的,只是我外行看熱鬧,遇到疑惑之處,轉念間便已自解(我多數時候最愛一廂情願自以為是,太較真了,豈不太無趣?),隨後便丟開了去,心裏記著的自然都是賞心樂事,刻骨深情,於是願意用筆記下來,騙人一哭兼得一笑。
 

其實呢,我現在想的是:十一寶蓮燈播放時萬不可和自家父母同看,為什麼?各人自個明白,萬一哪天哪位父親母親一時興起,一句想想人家沉香便能把不甘不願的兒女挑的良心不安,不是惱羞成怒悔上加悔,就是欲哭無淚乖乖的入吾彀中,多數人怕是後者了(比如現在任你千哄萬哄抵死不願刷鍋洗碗的某人就是,寒一個先)。
  
   想來不由歎氣,這沉香,一知道母親尚在世間卻遭囚禁,以致連見親生骨肉一面都不可得,當下,榮華富貴是不要了,剛見面的舅舅也不想認了,相依為命的父親也顧不上了,只一心一意的“就是要粉身碎骨,我也要救出母親”,看得我冷汗不已。就想,古時候的孩子就是這麼單純麼?十六歲的少年跟十歲孩童一樣莽撞,此時除了他對母親的孺慕之情,我看不出他的半點前途。你看他,不愛讀書,捉弄書塾老先生,炫耀剛發現的小小法術,裝神弄鬼去嚇同窗的母親,還有,就在剛才他的志向還只是當個員外(暈,我替他的二郎舅舅吐口血:堂堂三聖母的兒子啊,你爹好歹還是個秀才啊)——哪里見得半點熱血少年的模樣?可是,偏偏就是這個少年,那麼衝動的大聲的理直氣壯的對所有人大喊:我什麼都不要,我就是要我娘,不管有多少困難我都不害怕,我一定要救我娘出來。觀者無語。

   他其實不曾仔細想過他將要面對什麼樣的艱難險阻,不願相信他的親舅舅為了阻止他逼不得已會真的殺他,不願相信天庭天規竟是那樣的冷酷無情,使得他的救母行為得不到任何明面上的幫助;他只知道,為了心中的那個想望,決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倔強的吐出那句話:不試一試,怎麼就知道我做不到?沖著這句話,我們跟著他一路走,一路看:耍小聰明設計路人為他挖地道,搬出二郎神嚇住鐵扇公主,再四下裏引著依靠鼻子“萬裏追蹤”的哮天犬兜圈子,連初次見面的小玉都小小的涮了一把,更別說想利用連面都沒見過的河妖(龍八)了。叫人又是好笑又是歎氣——小小年紀,哪來這麼多鬼心眼。

沉香終於如願見到了母親,母子相見,多少人眼濕。母親的懷抱從來最是安全最是溫暖,然而咫尺天涯,美麗卻憔悴的三聖母隔著一汪幽潭看著長大了的孩子,殷殷告誡:沉香,你現在已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沒有一點回頭的餘地了。以一個母親的心來想,這話裏有多少無奈與期待:
   人皆養子望出名,我因身名困愁城。
   唯願我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度一生。
  可是如今,讓他做個凡人在人間平平安安的過一世已成妄想,那就給他一個目標吧——你只要能逃出去,學到本事就能把娘救出來,爹和娘就指望你了。
   也是幸運,沉香的勇氣,骨氣和義氣過三關時被這看似狠心的舅舅給激了出來,如今又有了母親對他的期待和鼓勵,對他而言洞外已是另一番天地。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天寬地闊,憑自個的本事任意馳騁吧。
  
   鏡頭的切換顯示二郎神正攜哮天犬迅速趕來,再看著山洞裏母子相依難分難舍,心中一動:當年,二郎神初見被囚禁的母親,那是怎樣的情形?


   是了,沉香不知道,這個拆散他們母子、阻止他們相見的舅舅,就是當年力誅六怪、義結梅山兄弟、劈了桃山救母親的楊戩,他的舅舅,正是那真正冷酷無情的玉帝。這楊家二郎救母之事不知如今有幾人知道幾人上心。當年楊戩歷經磨難救出了壓在桃山下的母親,轉眼卻被玉帝遣九烏(九個太陽)生生曬死在山巔。天若有情天亦老,不容人間見團圓哪。倔強的楊家少年為救母親吃了多少苦頭才習的一身傲人的本領——三界皆知,除了後來那吸取天地精華、拜了菩提老祖為師的孫悟空,三界幾乎無人能與他一戰——滿心以為救出了母親,不料最終卻是無法護衛她周全,母子從此永訣。想來也是,此時他還只是習了神仙之術的人間少年,又無人指點幫助,如何鬥得過狠辣狡猾的玉帝?驚痛之下,拼死要捉了九烏為母報仇,終至脫力昏倒。後來他雖受了天庭之封,卻至今仍是心高不認天家眷,從來聽調不聽宣。
  
   往事不堪回首,如今卻又被人從心底最深處翻了上來。妹妹私自和凡人成親,身為司法天神他不能徇私枉法;妹妹竟步母親後塵,勾起了他心中最深的痛他又不忍她受天規處罰。萬般無奈,只好將她囚在華山,拖的一日是一日吧。你看他屢次在玉帝王母面前提出要修改天規,屢次碰壁卻仍不死心;為了等待一個轉機,他不惜犯下欺君之罪,在玉帝宣三聖母上天籌辦蟠桃會時,先是攬事上身,後又謊言替妹妹推託。以他的才智怎會不明白這謊言一戳就破,可若就此將妹妹交出,他做不到。只這兩件事,他對妹妹的愛護之情可見一斑。更何況,他還私縱了沉香和劉彥昌。


   我從來都不相信二郎神真心要置沉香與死地。這事細想便知:囚禁三聖母那麼久——天上半月,人間十六年,無論按哪個時間,要捉到沉香父子都是綽綽有餘。可是,你看他做了什麼?他根本就不曾去找,他在逃避——他知道一旦找到了他們,他就再沒有說服自己留下他們的理由。他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去勸妹妹:你可悔改了?你忘了他們吧,只要你忘了他們,我立刻就能放你出來。二郎神哪,你一次次的勸,我一次次的歎:你究竟是關心著亂,還是護妹心切膽大妄為?做司法天神這麼久了,你不知道你妹妹犯的天規有多嚴重?你以為這事能永遠瞞得過天庭?你以為只要三聖母捨下丈夫和兒子從此不再相見,這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蟠桃會之事就在眼前,他已無可再拖。深夜,一個人孤伶伶的坐在空空蕩蕩的大殿上,只有清泠泠的月光透過窗櫺斜斜的照過來。良久,他終於做了一個決定:哮天犬,去查查劉彥昌父子現在何處。
 

二郎神去見了沉香,他的心裏該是已起了殺機,他想,殺了他們就能絕了妹妹的念想吧。可是,你為什麼要親自來?替妹妹最後看一眼這留有楊家血脈的孩子麼?可你的心遠沒有你以為的那樣冷靜理智。還是,你仍在猶豫:無論如何先見見這個孩子再做打算?
  
   此時沉香正為炫耀法力,表演穿牆撞昏了頭。略施法術,驅散了沉香那些圍觀的同窗,二郎神第一次以凡人的面貌出現在我們面前。那一刻,仿佛時間的流淌也變慢了,只有他,從從容容的自木扉後轉了出來,白衣勝雪,人物如畫。他注視著昏倒在地的沉香,溫柔的將他扶起。他看著沉香的眼神那樣的柔和那樣的清澈,仿佛穿透時間長河穿透萬水千山看著幾千幾百年前那個失去母親的少年。我慶倖沉香昏迷著——若我是沉香,看到二郎神此刻看著我的目光,心裏便已不願違逆他一分一毫,可是日後知道了母親之事,自是要千方百計的與他相鬥以他為敵,這心裏,該有多沉痛?
  
   燠熱的夏季,清涼的湖邊,他用那三尖兩刃槍幻化的寶扇一下一下的給沉香扇著風,等沉香慢慢醒來。沉香終於睜開眼睛,他展顏一笑,臉上,依舊是那溺人的神情。可惜沉香看不進眼裏,他只顧著吃驚了。
  
   清醒來的沉香連連發問,二郎神欲言又止。他該怎麼回答?他能怎麼回答?我知道你所有的事,因為,你的母親就是我的親妹妹。是的,這就是答案,簡簡單單一句話。可是,對著這個初次見面的外甥,他要怎樣解釋?親手把妹妹囚在華山,縱使問心無愧,面對孩子卻是說不出也說不得。無奈,不忍。他只好轉移沉香的注意:沉香,你長大了要做什麼?沉香的回答,讓人吐血。員外?二郎神一臉的愕然,怒氣突現:劉彥昌是怎麼教你的?不由得又一次拊掌而歎:好本事哪沉香,竟能讓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司法天神如此吃驚憤怒到幾乎口不擇言,你的身世和你的志向啊,不說也罷。
  
   驚愕漸漸褪去,二郎神心裏一歎:這孩子,永遠都不可能有什麼做為了。慢慢的作了決定:如此單純短視的孩子,要瞞著他母親的事怕也不是什麼難事吧?以後,再也不會有如自己一樣的少年,為了母親吃那麼多的苦忍那麼多的痛,卻最終還是害了母親了吧。罷了,且遂了他的心願,保他在下界一世平安富足吧。
  
   沉香的生日到了,承諾了“我以後會常來看你”暗暗決定要以舅舅的身份照看他的二郎神當然不會忽視。依舊是這山腳湖畔,他如約而來,把他的禮物——用紅絲線穿起的含了深深祝福濃濃憐惜的長命鎖,親手了掛在他的脖子上。
  
   沉香的反應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拿起來放在嘴裏一咬:金的?二郎神一愣隨即點頭:金的。那一愣神,心裏又想到三聖母了:三妹,你念念不忘的孩子竟是這副模樣,劉彥昌如何由此可見,你又何苦遲遲放不下呢?
  
   山洞中他告訴她這對父子還在世上,到底是對是錯?原本是不忍見她日益憔悴,盼能解了她的愁懷,也想以此為柄,迫她認錯,逼她改過;不想,她的雙目重綻光彩,卻是凡心日熾,半分也不肯悔改。心裏愈來愈沉重:憑己之力天規眼前是無法撼動,三妹之事卻又日趨暴露,自己最壞也是被奪了這司法天神之職,就是貶下凡塵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三妹和沉香怎麼辦?
  
   心緒千回百轉,卻是苦無良策。沉香卻在此時執意問起了母親。
要不要告訴他?劉彥昌恨我入骨,三妹的手帕之交龍四公主也出現在沉香身邊,他們若對沉香漏了口風,我還瞞得住麼?如此,就由我來說吧,盼這孩子日後聽得進我的話,安安分分做這一世凡人。
  
   心裏已有了計較,二郎神對沉香一笑:沉香,今天是你的生日,明天你來這兒,我再告訴你吧。
  
   二郎神沒有料到,他又晚了一步。從沉香的眼裏他看到了憤怒、傷痛,依稀似有仇恨,笑容慢慢凝在臉上:你已經知道了?心裏一涼——沉香,如今,你會怎麼做?
  
   沉香用了最直接也最無用的方式——屈膝一跪:舅舅,你放了我娘吧。
  
   心下一惱,他仍試圖對沉香解釋:平心而論,這件事我沒有做錯——你娘犯了天規自該接受懲罰,我不能徇私枉法……
  
   沉香憤怒的打斷他:那你給我加了二十年的陽壽呢?這不是徇私枉法?
  
   啞口無言。對這個孩子,二郎神不止一次的有了無力感,三界內除了這孩子怕是沒有人敢這麼質問他。是的,本是憐他無母可依,想稍做補償,可是對著那雙倔強防備的雙眼,這話如何說得?關心者亂,此時竟是辨無可辨。
  
   血氣方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便在此刻明確的作出了救母宣言。半真半假,二郎神第一次在他面前發作——一聲斷喝:粉身碎骨?就你?
  
   沉香終於知道,那句“我現在就能讓你粉身碎骨”絕非虛言。深夜,冷冷的月光下,他捧著寶蓮燈坐在戶外呆呆的出神。不遠處,二郎神默默的注視著他,良久,輕輕的一聲歎息,散在風裏,杳不可尋。
  
  
   儘管二郎神設下結界,沉香終究還是走出了劉家村。在那片小樹林裏,從芭蕉洞裏逃脫的沉香卻躲不過二郎神。面對龍四公主氣急之下“讓你猶豫讓你膽小”的責怪,沉香無言以對,又悔又惱,對二郎神喊罷“有本事,你就殺了我”,竟又一把扯下長命鎖擲了過去。
  
   大汗,恐怕沒人能想到這莽撞少年竟會有如此決絕的舉動。沉香,你可明瞭,你的試探,意味著什麼?你明明白白的拒絕了舅舅的好意,把他的期盼踩在腳下,不屑一顧;那麼也許從這一刻起,你只是非人非仙的妖孽沉香,而他,是三界的司法天神。抬眼看去,你前行的路,艱難而渺茫。
  
   二郎神無疑是被深深的刺痛了。略帶茫然看向別處的雙目忽然捕捉到拖拽著紅繩的一片金光,目光轉動,正見那長命鎖狠狠的跌落在身前的草地上。
  
   風停林愈靜。那深潭一般的眼睛裏忽然起了波瀾。眼簾一掀又緩緩垂下,口唇微動,卻是一字一句自肺腑而出,清晰無比:你也逼我,你們都要逼我。 一瞬間閃過心頭酸甜苦辣萬千思緒都凝成了一聲大喝:哮天犬,你還等什麼!
  
   忠心但顯然被主人近日的行為繞迷糊的狗狗眨巴著眼睛蹭到主人身側,半仰著腦袋猶猶豫豫的問:主人,真的要殺啊?
  
   二郎神心中一凜:我的心思表現的這麼明顯麼?一向受命即行的哮天犬竟會質疑我的命令。沉香,原來你是早就看出來了,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你,才以此要脅、有恃無恐麼?
  
   冷冷一哼,狗狗立刻閉上嘴巴,扯出大骨頭撲了出去。
沉香這時真真切切的感到了恐懼——摺扇一揮,四公主便已被制,可是此時他已無處可逃。忽然一點靈光閃過,沉香遽然大喊:楊戩,你為什麼不親手殺了我?你讓哮天犬殺我,當你愧疚的時候,就可以殺了哮天犬為我報仇!
  
   震驚,誅心之論,真是誅心之論啊,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十六歲的鄉下少年居然可以如此尖銳,竟然懂得挾甥舅之情去全母子之義,親情的碰撞逼得這小有聰明的少年說出這番話來,迫得二郎神除了一句“胡說八道”竟無可辯駁,眉尖一凝不知是怒是痛:好,我就親手殺了你!——這甥舅言語間對決如此慘烈,觀者心裏是一片蒼涼:這舅舅與母親,一般的都是親情,為何竟鬧到如此地步?是怎樣的因結出了這樣的果?又是什麼種下了這最初的因?這人間眼見幽恨生,那碧空白雲之上,卻依然羽衣霓裳伴仙樂。
  
   全劇至此,樹林裏的這段堪稱最為驚心動魄,所有人眼睜睜的看著二郎神化扇為槍,就那樣一步一步的,逼近沉香。與沉香的驚駭相比,他的臉上似乎平靜無波,心裏卻是早已波濤洶湧——我真的就要親手殺了這孩子了麼?除了那個溺愛沉香卻毫無心計的四公主,再沒有別人來救這孩子了麼?三妹,這次,你真的要恨我一世了,縱我以後改了天條救得你出來,你也是無法原諒我的吧——胸中一痛,眼底聚起了風暴:劉彥昌,都是你這個下賤的凡人惹的禍!暗暗咬牙,眼睛一閉,手中的三尖兩刃槍便要刺出。
  
   猝然掩面不忍看,此時早已忘了已知的結局,心中有什麼東西錚然一聲便欲斷裂:二郎神,你就要鑄成大錯了!
   幸好,有那一聲“慢著!”,看那百花仙子翩然而來,所有人都覺得這一喝是天籟。二郎神眉間一松,神色恢復如常,緩緩收槍——他到底是不願殺沉香的,若不是他心存猶豫,有誰能喝得住這天界第一戰將已出手的一槍?
   可是,二郎神顯然放鬆得太早,百花仙子貌似不咸不淡的幾句話,猝不及防的刺到他藏得最深的一件心事——月宮玉樹。想當然爾,必與嫦娥有關。
  
   有時不能不歎,這個看似威嚴無比、尊榮無限的司法天神楊戩真真是最讓人心憐的:被王母委以執掌天條的重任註定要得罪好些神仙,他骨子裏透出的冷傲使得他幾乎沒有可堪談心的朋友;便是有哮天犬和梅山兄弟,那也只是忠只是義。而他最在意的兩人——三妹與嫦娥,一個逼得他親手把他壓在山下,一個無視他的一片真情,還拿了把柄四處宣揚。我真的禁不住要問:楊戩,你用冷漠重重包裹的心會不會正慢慢成灰?
  
   二郎神不願去想這些,他只知道,自失去母親後,三妹就是他日益冰冷的心靈深處一抹溫暖的陽光,神仙也是需要溫暖的。多少次忙完公務,再沒有事情可以分散心神的時候,沐浴那一道溫柔的卻快要讓他絕望的月光的時候,只有三妹讓他覺得,他的存在是有人祝福有人希冀的。只要還有一點點的可能,他都不會放棄三妹,而這樣他就要先保住自己。
   眼前閃過憨直好色的牛魔王的紫銅臉,打定主意:抓四公主、百花仙子還有沉香父子的事就由他來辦吧。
  
   小樹林裏的驚心動魄使沉香學會反思,他迅速的把“只要跑就有機會”付諸實施,使得他又逃過了牛魔王的追捕。二郎神得到這個消息竟有一絲意外,想起沉香當初逃離芭蕉洞的機智,想起沉香面對自己表現出的膽氣,更重要的,是他要救母親的強烈願望——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想法在心頭漸漸清晰:倘若我對他著意琢磨,這孩子,會不會就是我要等待的那個能救出三妹的轉機?

可是沉香,卻遇到了他生命裏的劫。
   躲避哮天犬的追捕讓他不期然遇見了小狐狸精小玉,由於老狐狸精別有用心的暗中推動,小玉從此伴著沉香一路逃亡。這個真真正正不食人間煙火的山林精靈一樣的女子,以她無知無識的嬌憨,純真,善良,還有對沉香毫無保留的依賴與信任,迅速的駐進了沉香的心靈。且不管日後會如何,可以想像:靜謐的山野裏,那棵有著火紅火紅枝葉的穿著衣服的小樹,那個渾身濕漉漉的狼狽的癱倒在樹下的少年,在多少年之後,輕輕吹起歲月的塵埃,依然會清晰如昔。
  
   還是前人看得透徹,柔情如絲,一纏一繞,最是能消磨志氣。溫柔鄉尚且是英雄塚,更何況沉香這樣懵懵懂懂的少年,偏他自小從沒感受過母親的溫柔,這個毫不掩飾以獨屬於女性的柔情關心陪伴他的小玉,無疑佔據了他的整個心神。救母親的事就這麼輕輕的給延後了,只見一雙呢呢喃喃的小兒女在愛情的河裏漸漸沉淪,直看得人頓足不已。
  
   還好還好,靜夜涼風裏,沉香終於還會想起母親,他會自責,他會說:我真不孝,我把母親給忘了。他會拿出身上僅剩的錢給鐵柱母親買藥,他會僅僅因為鐵柱是孝子而救他於斷頭刀下——輕輕吐出一口氣:這孩子,心裏終究是有母親的。
  
   可是誰也想不到,他居然又闖下大禍(真是一點都讓人放心不得)——他讓老狐狸精用一件衣服把哮天犬引至靈霄寶殿,成功的使二郎神誤以為他去面見了玉帝。他不知道,他把自己也推到了險地。
   你可以想見二郎神當時的驚疑與猶豫:終於還是要把三妹的事曝光于天庭了麼?是的,他不相信衝動且毫無閱歷的沉香有能力說動玉帝半分,他更不相信那個始終對王母禮讓三分的玉帝會輕易赦了他素來不放心上的外甥女兒。還有那已知真相的嫦娥,這個自己傾心慕戀的月宮仙子長久以來的清心寡欲和超然物外,註定她是鬥不過親手制定天規的王母的,她縱願意幫沉香,終還是有心無力。
   思慮再三,終於決定將此事面呈王母。
  
   時值玉帝早朝,瑤池內,一聲怒喝驚散仙境祥雲:你為什麼不早說?!王母心中怒極,眉目含煞,拍案起身,在二郎神身邊站定,眼神如利刃,牢牢的剜住二郎神——對於這個外甥她怕是頭一次這麼憤怒:身為她一手提拔上來的司法天神,竟敢如此糊弄她!就她最在意的男女私情的問題上(為什麼這麼在意?想想她那不爭氣的小女兒吧,唉!),屢次提出要修改天條,明裏暗裏挑戰她的尊嚴,竟然是為了一個犯了天條的華山聖母!這也便罷了,如今竟然等到一個下界妖孽鬧上天庭,事情難以收拾了,才來稟報她,虧她一手提拔他上來,真是好樣兒的!
   狠狠瞪一眼二郎神:以後再跟你算賬,先赴靈霄殿!
  
   沒有意外的,看著上一刻還在身邊案上的奏摺被還原成衣服,玉帝先驚後怒,沉香,正式被三界通緝。
   比不得二哥的隱忍,三聖母此時便已絕望——三界內通緝啊,神通廣大如孫悟空,當年尚討不了好去,何況她稚嫩的嬌兒?她的眼前已看不見未來,於是,拼著魂飛魄散也要見沉香最後一面。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她的哀求輕易的打動了梅山老大。她見著了沉香,她也差一點點就此從天地間消散無蹤。還有什麼比一個母親絕望到不惜永遠放棄生命更能讓人驚痛?面對王母的怒責都不放心上的二郎神,這次實實在在的被觸怒了:沉香,從今往後,我若不把你給磨透了,楊戩枉存於天地之間!
   二郎神從沒有此刻這般篤定:沉香,除了想盡一切辦法救出你母親,你再沒有第二條路。事到如今,絕不容你退縮,我會堵住你所有的退路,也許,還有我的。

行文至此,忍不住插一些閒言碎語。在我看來,到沉香見著了母親,此劇已告一小小的段落。三聖母元神出竅去見沉香的那個段子,引得我第一次為此劇落淚,那種絕望讓人心中大慟。我想我是入戲了,頭一次被這唯美煽情的音樂與場景感動而不覺自己小白(想我曾經多麼的BH,常不小心落入煽情的圈套後,一邊大罵編劇的無聊一邊BS自己的BC),我想,打動我的其實就是自己心中那份真情吧。感謝那些扮演者,是他們成功演繹出的人物投射到觀者的心中引出了一些也許平時不會想起的感覺。於是,笑也罷,哭也好,我願意一口氣好好看下去。
   說來也許是個性使然,到此為止,劇中有許多讓人忍俊不禁的地方,但是讓我常常記起的,竟是那種哀而不傷的無奈。比如,二郎神囚禁了妹妹又極力對天庭隱瞞;比如,劉彥昌對妻子思念日甚卻不得不在沉香面前虛言掩飾;就連小狐狸那句“我從來都沒見過我爹娘,可是我看著你穿著我爹的衣服,拿著我娘的劍,就好像親眼見到我爹娘一樣”怕也引得人眼眸一黯吧。至於那第一主角沉香,看他前前後後的作為,竟能讓我想起那種在對待原則問題上“明知不可而為之”的豪氣(表拍我,只是這麼一說而已,我當然知道這小子是當不起我這偉大的評語滴)。對於那後來的一眾人等,神佛也好,妖魔也罷,當然還有凡人,看他們的言語作為,我想,只要還有些些童心,人們大約還能舒舒服服的看下去吧,雖然後面的劇情拖遝得讓人抓狂了……一點點。
   閒話就此打住罷,鄙視一下自己,不肯舒舒服服的看過便罷,偏一時手癢要去摸摸那些所謂精彩的內心戲;再長歎一聲:這個版本的寶蓮燈本來是可以拍成經典的.

並不知曉二郎神的苦心孤詣,沉香的心卻漸漸安下來了。他已見著了母親,得到了指點和鼓勵,並有哪吒對三聖母承諾的暗中相助,甚至合三人微薄的法力加上寶蓮燈的口訣幾乎就可以與一向鬥不過力鬥智的哮天犬相抗衡了。
   沉香一行人誤打誤撞闖進了淨壇廟,且放鬆了心情看這好戲登場吧。
  
   南國的清晨。正值草葉初凝露,好夢正酣時,丁香卻感到一股溫熱的氣息輕輕拂面,迷迷糊糊間想到:這時辰,拿來的暖風?懶懶開眼,便是在一聲拔入雲間吹不散、繞梁三日頗有餘的穿腦魔音中,淨壇使者豬八戒,隆重登場。一時間,雞飛狗跳,四人跌跌撞撞的就要奪路而逃。到底是三聖母的兒子,面對老豬擋在門口掄起釘耙的一番耍帥,沉香首先鎮定下來:大哥,你說你一個看廟的,打扮成這樣,也怪嚇人的。豬八戒尚不及反應,回過魂來的丁香顫顫的一句:你,你先把那個豬頭拿下來好不好?噎得豬八戒直想翻白眼。
  
   總算豬八戒是佛門中人,自知不可妄嗔妄怒,用力握住釘耙:聽好了,我是西天佛祖親封的淨壇使者,還豬頭?看廟的?心裏不免暗暗得意:世人不識佛陀面,見得真顏始敬服。知道厲害了吧,我倒要看你們怎麼辦。偏就有人不識趣,砸下一句,擲地有聲:什麼淨壇使者,沒聽說過。緊接著又繼續擺譜:本太子住你的廟,那是看得起你。經我這一住,你的廟啊,可就值錢了……
  
   八太子趾高氣揚,豬八戒嘔個半死,卻死死忍住——這佛總不能是白念的。待摸出了敖春的底細,他用蔑視來修補自己的尊嚴——老龍王的兒子就這麼大口氣?綿綿軟軟的一句話後,踏步上前,怒氣和著唾沫噴薄而出:別說是你,就是敖廣,他也不能白吃白拿我的東西!——轉身卻又暗暗心喜:有便宜占了!
  
   然而,豬算總不如人算,再說,便宜就是這麼容易占的?偏偏啊,倒又被鬼精靈的沉香瞧出便宜來了,先是“熟人啊,熟人”的拉關係,後又“也沒什麼來頭,你打得過二郎神麼?” 生生的把個“橫行三界幾千年我怕誰啊”的豬八戒驚個結結巴巴,而丁香出口就是“三界內從沒聽說過這個人,不會有什麼本事的”更激得他勉勉強強的先轉身念佛。不由暗笑這天真是個黃道吉日,利行人偏克趴窩的老豬啊。老豬多久沒被人這麼損過了?現今愣是給這幾個白吃白住的孩子無意中涮了一把。罷了,賠本的買賣不做,費腦子的事咱也算了,被這幾個孩子繞來繞去繞的腦袋打結,人質也不用留了,且大大方方的放他們去吧。
  
   只是,這個曾在取經路上哄的師傅開開心心的豬悟能,大概也想不到有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家的這一天。你看他三言兩語便被折回來避難的沉香一行人哄的心甘情願的留他們在廟中住下,專等著不知名的“砸廟人”上門。到底也給他等到了,卻是追蹤沉香而來的哮天犬。
  
   當時就想,若這淨壇使者一開始便看穿了沉香的詭計(你又焉知他不是太無聊了想看沉香玩什麼花樣?)還會不會留下他們?
   想來是會的,這貪吃貪睡,懶惰又有那麼點好色的淨壇使者,原本就是寬厚仗義的,從惡霸手中救出高小姐的事自不必提,便是被他調戲過的嫦娥也說他“雖然長了個豬的腦袋卻有顆人心”,如今,不管他是豬心人心怕也快成佛心了吧(表拍我,我知他小毛病不少,但是,有毛病就不是佛了?豈不聞:酒肉傳腸過,佛在心頭坐?)。面對哮天犬因狗肉包子而起的挑釁行為,他氣到語帶顫音仍多隱忍,固然是忌憚狗狗身後的二郎神,可是,與哮天犬的那些虛張聲勢的言語交鋒中,他已知了沉香的身份,猜到了沉香虛言相欺是為了藏身此處;然而嚇走狗狗走後,並不見他有一絲憤怒,倒是毫不猶豫的答應收他們為徒,全然不把天庭的通緝令放在心上。就是仗著有佛祖撐腰,你也不用答應的這麼爽快吧?歷來只道豬八戒色心不小然膽子只那麼一丁點兒大,卻想不到原來他也可以如此膽大包天的。這豬八戒,倒也算是妙人一個。

沉香一行人在淨壇廟暫住下來,老豬的日子再難清靜,且不說這群孩子整日在廟裏習武藝修法術更兼糾糾纏纏的鬧騰,就是那天庭與二郎神,他們如何肯就此甘休?老豬倒還是能吃能睡,在丁香和小玉的照料下,原本就心寬體胖的身子又圓了幾分,想來,他應是已有對策的。
  
   二郎神卻漸漸不安。靈霄寶殿上,哪吒用滿口的“陛下何等聖明,娘娘何等仁慈”胡扯瞎掰,企圖把幫助沉香的事蒙混過去的時候,二郎神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這曾大鬧東海的三太子,心裏微微歎氣:幾千年來,哪吒似乎越活越回去了。看他與天廷間毫無智計的扯皮,哪里還見得當年那個在凡間相助薑子牙的靈慧少年的模樣?難道這神仙做久了,連著玲瓏心竅都給那惡雲俗霧給塞住了?這幫沉香的,都是些什麼人哪。正轉念間,心頭突地一跳:沉香如今逃到了淨壇廟,必會求那豬八戒收他為徒——這孩子,本就有些毛病,再擱在那本事不算很高、毛病絕對不少的豬八戒手下,會給教成什麼樣子?
   心裏瞬間轉過好幾個念頭,臉上卻是半分不露,依然是那淡淡的神色。待看哪吒被罰去面壁,他只是微微一頷首,便領命去了淨壇廟。
  
   淨壇廟,大殿前。 二郎神看見面灰唇白的豬八戒,微微一愕,已知根由——看來這豬八戒還真是惡習不改,沉香果然是不能跟著他的。當下更不遲疑,單刀直入:沉香呢?
   豬八戒的回答著實讓他神色一動:你說什麼?急急示意,哮天犬立刻拋下敖春,越過豬八戒向內院撲去。眼見豬八戒虛張聲勢又對哮天犬輕易放行,二郎神的心緩緩一縮:沉香果真已剃度?他僅僅是為了躲避追捕,還是竟已……放棄了母親?正自驚疑不定,卻見哮天犬大笑著沖出來躲到他背後,那追過來的人中,一人按劍怒目,半面光頭半面發,不是沉香是誰?不由得心下一松:看這架勢,剃度到真是他的權宜之計了。輕輕眨一下眼,嘴角微不可辨的一揚,旋即喝住身後狂笑不止的哮天犬,在狗狗極力壓抑的竊笑聲中,閑閑的聽豬八戒這一半那一半的妙論。
  
   沉香到底是頗重義氣的,既見敖春被制,此時早已不耐:二郎神,你要的人是我,把八太子放了! 卻見一隻手輕輕的拍在動彈不得的敖春肩上,二郎神自其身後緩緩轉出,微微一笑,氣定神閑:放心,誰也落不下。
   淺淺淡淡的一句話,壓力卻撲面而來,連帶著周圍的氣息稍稍一滯。眼見沉香這邊陷入困境,且投鼠忌器,似乎連盡力一拼都不能夠。忽然間,沉香一步跨開,橫劍在頸,凝眉怒目,竟是以自己的生死做脅,欲迫二郎神放過眾人。
  
   並無不悅,二郎神眼藏笑意,心中暗暗點頭:這孩子有個玲瓏心竅,連王母欲生擒他上天懲處以便告誡眾神這種理由都能想到,比之上次用親情做籌碼,這回,可聰明多了,雖然看似一著廢棋,結果卻也不會壞到哪去。那日我在洞中留下了一口氣激發出他的潛能,果然是對的。三妹,你且耐心等待,假以時日,這孩子,定不負你我的期望。
   閃了一眼旁邊暗自跳腳的豬八戒,二郎神摺扇一揮,解了敖春的定身法,看著沉香舉步向前,眼裏半是嘲諷半是笑。
  
   果然,豬八戒搶上前來,攔下了沉香的風蕭蕭兮易水寒。你看他喘得虛汗直冒的模樣,原本極悲壯的一句話被他說得可愛無比:不管?不管,對不住師父這兩個字啊。二郎神聽著,微微頷首,肚裏暗笑:很好,素聞豬八戒有些憨直,有你這句話,不怕你不入我圈套。——臉上卻露出嘲弄的神色:看你這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拿什麼來管!
  
   豬八戒也沒有力氣生氣,幻出釘耙:時間久了,我恐怕頂不住,三招兩式,那還是差不多的。喝令沉香:你們快走,走! 此刻,一向懶散的豬八戒再認真不過,把師父的角色發揮的淋漓盡致,直看得人動容不已。
   可惜,膽氣再壯也補不了陽氣,果然是三招兩式,二郎神一個利索的旋踢,輕輕巧巧的把氣喘吁吁的豬八戒打翻在地。收起摺扇,心中一歎:這豬八戒真是死性不改,居然把自己弄到如此地步。也不著急上前,攔住哮天犬,冷眼看他們底下如何作為。
   沉香趕上前去扶起師父,眼睛掃到自己腰間,靈光一閃:寶蓮燈!

多少年過去,每當沉香重新想起這一刻,心裏總有一絲疑惑與懊悔的。他真的沒有想到,寶蓮燈竟會有如此大的威力,僅僅一個法力大不如平常的豬八戒,都可以把舅舅傷成那樣。他其實很想問一問,舅舅當時究竟用了幾成力抵擋;他更想知道,若是重來一次,舅舅,會不會選擇用另一種方式不動聲色的放過他?畢竟,就這麼敗在一盞燈下,還傷成那樣,就算是上古神器,在一向傲視三界的舅舅看來,那也是一種恥辱。
  
   無論如何,這一次,二郎神是被寶蓮燈打敗了。當他扶住身後的銅鼎,嗆出一口鮮血的時候,心中可曾有過後悔?後悔竟使自己如此狼狽?他可以佯裝敗陣,卻不容許自己如此屈辱。當沉香以勝利者的姿勢說放過他的時候,他眼裏的神色是那麼的複雜難辨,卻有一抹不容忽視的受傷,一閃而過。
  
   他受傷了,傷的最重的,是自尊。所以,真君神殿裏,當鼻青眼腫的哮天犬一拐一拐的蹭到他身邊說我回來的時候,二郎神正眼也不瞧一下受傷的下屬,只是用極其惡劣的口氣喝令哮天犬不許將此事外傳。他冷冷的怒氣,使得清冷的大殿愈加顯得冷硬如鐵。
  
  
   沉香卻過起了舒心的日子,再不肯勤練本領,堂而皇之的睡起了懶覺偷起了懶;豬八戒更是樂得清閒。饒是丁香精靈古怪,對這師徒三個也是束手無策。小玉卻在此時偷走了寶蓮燈的燈芯。
  
   可還記得小玉那精明幹練的姥姥?直至沉香見到三聖母,一路上她都在暗中跟隨:幫沉香救下鐵柱,幫沉香引開哮天犬,幫沉香制住梅山老二,更幫沉香破了華山的結界。這個失去了女兒女婿、閱盡人間萬事的老狐狸精如何會白白的讓自己唯一的外孫女兒跟在危險重重的沉香身邊?可是,當她終於知道了寶蓮燈的秘密,以為命小玉偷來燈芯便能如願以償的時候,她沒有想到,自己的這個外孫女已情根深種,一縷情絲竟是牢牢的系在了沉香身上。
  
   小玉,這個一直都是單純且快樂的女孩兒,如今正在愛情與親情之間做著艱難的選擇:姥姥自幼疼她護她,沉香一直信她愛她;不偷燈心姥姥要責怪,偷了燈心沉香會傷心,何況,沉香還要用寶蓮燈抵禦二郎神。到底,她該怎麼辦?她幾次哀哀的向姥姥請求:那是別人的東西,我們不能要。終於激得老狐狸發怒——以十天為限,沒有燈芯,便殺沉香。
  
   小玉不相信。她覺得姥姥只是在嚇她——那一晚,以姥姥的功力,真要殺沉香,豈是她能攔得下的?姥姥只是報仇心切罷了。可是,當她看到原本倒在大殿前的姥姥不知所蹤,豬八戒又是一副陽氣盡失的模樣的時候,她終於明白,姥姥真的要出事了。她偷出了燈芯,卻還是永遠的失去了姥姥。
  
   萬窟山千狐洞外,小狐狸跪在墓前,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姥姥,若我早些把燈芯偷來,您是不是就不會死了?我失去了姥姥,沉香也沒有了寶蓮燈的助力,如何能躲得過天庭的追捕?姥姥,我對不起您,對不起沉香。可是這世上,除了沉香,我再沒有親人了。就算他疑我怨我,我還是要回到他身邊;生也罷死也罷,我總是要跟著他、保護他的。
  
   且不提小玉如何,沉香已經心神不寧到了近乎不明是非。避追捕,學本領,救母親的事尚可以從長計議,但是對這個無比單純無比依戀他的小玉,卻是片刻也放不下的。少年情懷總是癡,他聽不下眾人的勸告,不肯相信是小玉偷走了燈芯,固執的要找到小玉,問問她為什麼要騙他。他獨自去了萬窟山,撞上了二郎神,親眼看著疼愛他的四姨母魂飛魄散。
  
   第一次看到這兒的時候,我終於有了怒氣,不是對沉香——這個在感情裏迷失了自己而不小心釀成大錯的孩子讓我不忍也不屑苛責。可是,我忍不住要問問二郎神:你為什麼要做得這麼狠絕?這一直以來,我竟是看錯你了麼?你囚三聖母,是職責所在;你虐劉延昌,是認為他害了三妹;你奪寶蓮燈,是要去了計劃中的阻礙;你抓豬八戒,那自是要挑起佛道兩家的爭端了;就在你一槍刺向龍四的時候,我還在想,你是要把沉香身邊幫他卻無形中阻他成長的人都趕走吧。你所做的這一切,我都能找得到理由。可是,為什麼,你要驅散龍四的魂魄?你又有什麼權利去剝奪一個善良且無辜的靈魂在天地間重生的機會?你有妹妹,難道龍四就沒有愛她至深的骨肉親人?心中既驚且怒:楊戩,你竟意欲何為?

我漸漸心涼的時候,卻看見二郎神慢慢的聚起龍四正要消散的魂魄,及至聽到豬八戒問敖春“你姐姐的屍體怎麼會失蹤”,心中大悟,卻也一痛:楊戩,為了那個源於一個微小的願望的計劃,你還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每每夜寒風涼,燈火俱熄,你一個人坐在幽深的大殿上靜靜思考的時候,心中會不會猶豫?會不會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下去了?這世間,有誰,能分擔你的心事,又有誰,能解你的憂愁?
  
   後來三界都知道了,這個外冷內熱的司法天神心中最希望的人,就是嫦娥;而此刻,傷他至深的人,卻也是嫦娥。
  
   小鎮上,嫦娥與豬八戒橋頭漫步,畫舫談天,對白衣翩然的二郎神,卻正眼也不瞧,只斜斜一瞟輕輕一哼,冰顏上儘是輕視之意。儘管知道她是故意要激自己臨戰前心神大亂,二郎神還是心中一痛,呆呆的瞧她飛身上岸。及至捉了豬八戒,他面對嫦娥的阻撓時說道:你拿了我一個把柄,不到關鍵時刻是不會拿出來用的吧。豬八戒還不值得你這麼做!語氣中大有賭氣之意。待他地牢裏鞭豬,一迭聲的說“我叫你拿佛祖壓我”,更流露出一點點的任性。不消說,自小鎮上見到嫦娥,他心中就打翻了調料罐,酸鹹苦辣俱上心頭,卻獨少了他期盼的那抹甜意。
  
   白月光下,真君殿前。對嫦娥的來意早已心知肚明的二郎神仍脫口而出:那個豬頭,你就這麼放在心上!待他驚覺語氣中的酸意,已是挽救不及,只略顯狼狽的轉過臉。這縱橫三界的司法天神,除了對三妹和沉香,也只有在嫦娥面前才會不自覺的露出這充滿感情的一面吧。
  
   如平常一樣,月光靜靜的灑落,挑動了誰的心弦,又攏住了誰心中流瀉的音符?嫦娥的話語清澈如冰,硬生生的凍住了二郎神心中那根顫動著的弦。忽然之間,天地俱寂。
  
   當時我並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在此刻吐露自己的心聲。他明明知道,嫦娥對他成見日深;他又哪里來的勇氣,要斷送自己這最後的念想?
  
   後來才想到,那也許僅僅是因為龍四的一句話罷。
   密室裏,面對好不容易挽救過來的龍四的魂魄,內心的愧疚,煎熬,還有那對一點點溫暖的渴望,讓他把計劃和盤托出。善良的四公主心酸落淚,感念於他的苦心孤詣,又心疼於他的忍辱負重,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嫦娥知道麼?二郎神輕輕一歎:她不知道。心中黯然:我若不說,誰能猜得到?這件事,擔著這麼大的風險,我又如何能說?
   是的,他不敢說,他也不忍讓自己癡心愛戀的仙子一起擔這風險的。只是,這件事不能說,那麼,那件事呢?
  
   聽說嫦娥的來訪,他終於決定向她傾訴——誰知道,以後他還有沒有這個機會?對二郎神而言,他寧可聽嫦娥嘲諷,從此把這感情深埋,也不願將來後悔,後悔自己不曾對所愛的人親口訴說。
  
   結果,我們都知道了。
   嫦娥說:豬八戒雖然長了個豬的身子,卻有顆人心!
   嫦娥說:既然知道天庭不對,為什麼還要像狗一樣的效忠他們?
   嫦娥說:以你的為人,是永遠都打動不了她的。
  
   二郎神知道,因為那個自己要竭力守住的心願,他所有的解釋都那麼的蒼白無力,而他又必須把這蒼白的理由說得理直氣壯。那麼,嫦娥怎麼想,且先由她去吧。只希望,有一天,她看向自己的那盈然清澈的目光中含著真真正正的了悟與激賞;只希望,那一天,能早日到來。
  
   他放了豬八戒,由著嫦娥與這豬八戒結了兄妹,以勸他帶沉香去找孫悟空。一切都在他算中,他當然也知道,下面要面臨著一場怎樣的鬥爭。

其實,眼見這半年裏,沉香跟著豬八戒翻山越嶺,到處去尋找閉門清修的孫悟空,二郎神的心裏也是反反復複,猶疑不定的。這孫大聖惹事的本事幾百年前他就見識過的,如今雖說成了佛,但終究是本性難移,就他那毛躁性兒,沉香跟著他能學到幾成本事幾成毛病尚且難說。何況,沉香怎麼著也是自己的親外甥,自己與孫悟空幾百年前那一戰結下的梁子可不是能輕輕揭過的,從齊天大聖到鬥戰勝佛,這猴子的心氣兒一直都非同一般,就算豬八戒出面,他願不願意教沉香,還真是件說不準的事兒。
  
   而且,另有一事,至關重要:這沉香欲拜孫悟空為師之事,必須稟報王母——本來,自己一直追捕沉香,絕不可能對其動靜去向一無所知,真要隱瞞了此事,以王母的精明立刻便會起疑,到時候,這司法天神的位置坐不穩當了不說,要救三妹,機會可就更加渺茫了——那麼,以王母對孫悟空的深惡痛絕,又怎能讓沉香如了願?那必是千方百計的阻撓了。
  
   只是現下,又哪里去另外尋出個可堪為師又甘願相助的神佛來?沉香之事牽連著天庭天規,神佛們不是已跳脫三界之外、不到關鍵時刻不肯插手,就是有心無力。看來看去,還真是這有過前科,玉帝一直忌憚三分,立身成佛卻又猴性難改的孫悟空最合適。既如此,不管怎樣,我總得使個法子引你上鉤,哪怕你只掉一根猴子毛進來,我就不信,你還能脫了身去安安穩穩的置身事外。
  
   這峨眉山之事,想來應是都在二郎神掌握之中的。這看似孫悟空言語之間咄咄逼人,終於激得二郎神怒氣橫生,任性出手,終至被玉帝喝止而忍氣吞聲,焉知不是他借題發揮,欲逼孫悟空與天庭反目,為日後沉香對抗天庭伏下一大強助?
  
   且來看這司法天神都做些什麼吧。可還記得他在峨嵋山第一次出現在沉香面前的時刻?在有心人眼裏,這實在是一大破綻——早在玉帝請孫悟空上天之時,他就該已知或者說如果願意就能知道孫悟空的洞府所在,可是他非但沒在峨嵋山周圍布下一兵一卒,讓沉香和豬八戒輕而易舉的進了峨嵋,更是挑在沉香吃了閉門羹賭氣要走的時候出現,你看這時間掐的。他居然還只派出吃了寶蓮燈大虧、顯然心有餘悸的哮天犬去追沉香,自個倒是留下來看梅山兄弟對付豬八戒。任何真心要捉沉香的人看到這一幕都要吐血:二郎神,你也太瞧得起這淨壇使者了,以梅山兄弟的本事,活捉豬八戒那是綽綽有餘,犯得著要你壓陣麼?你和梅山兄弟任誰一追一留,豬八戒和沉香都討不了好去,哪能由著沉香一路逃到聖佛洞口求救?何況,你就是放著豬八戒不去理會而單去追沉香,這最是護著徒兒的老豬也不可能在此刻丟下沉香不管自個逃命什麼的。當然,你若是打著先捉了豬八戒再硬在孫悟空眼皮子底下抓沉香、以向這雖成了佛封號裏仍顯出他好鬥本性的猴子挑釁的算盤的話,別人也無話可說。只是,要算計這利嘴利舌、若犯著了他必是得理不饒人的猴子,怎麼著也得受點委屈了。
  
   若只是如此,便也罷了,倒真不可小瞧了這二郎神,看他請玉帝與諸神觀戰這一著棋,煞是狠辣淩厲,幾乎把孫悟空逼得動彈不得。面對沉香的求助,面對二郎神的步步緊逼,面對正眼睜睜的看著此事發展的天上眾神,暗惱上了玉帝的當的鬥戰勝佛既不能在此刻插手此事毀了承諾,佛家講究的慈悲為懷也讓他不能袖手旁觀,何況那也大違他的本性,再者,若就此袖手,佛家有沒有向道家服了軟且不說,單只是“俺老孫怕了天庭怕了楊戩”就是件讓人不能忍受的事。當下卻進退不得,著實氣惱,更兼著剛見著師弟被擒,心頭火起,對二郎神一眾人等一番挖苦發作,硬梆梆的拋下一句話,避入洞府,以退為進,靜待事態發展。至此,二郎神算是胸有成竹了,終於挑得大聖一怒出手,逼得玉帝不得不親自出面調停,更把峨嵋山堂而皇之的劃為了追捕者的禁足之地。而這深諳兵法的二郎神居然又大大咧咧的命手下把持住峨嵋的各個出口,看似為了捉沉香,再一想,可不是明擺著要把沉香堵在峨嵋,逼他去磨著孫悟空教他本領並拖這孫大聖下水麼?可憐大聖成了佛後幾百年的清淨日子就這麼被這甥舅倆給攪和沒了。

且慢同情這孫大聖,我已說過,算計這猴子可是需要代價的。
   如果說峨眉山上孫悟空的言語相侮尚在二郎神意料之中的話,靈霄殿上孫悟空一石三鳥的還擊,卻是他始料不及,幾乎是攪得他心神大亂。這短短一段戲,精彩紛呈:玉帝近乎軟弱的和氣,在妻子與眾人間小心翼翼的中立;王母流於霸道的強悍,對二郎神毫無掩飾的袒護;悟空手持寶鏡成竹在胸的那份神氣,以及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見好就收(我倒是喜歡看他大鬧一場的,笑);八戒一口一個 「我妹妹」所露出的那種可愛的驕傲之色……當然,最動人心神的,還是二郎神慌亂之中被詐出的那段「大逆不道」的宣言。那麼,去看一看二郎神心裏最柔軟的那塊地方吧。
  
   真君神殿。內殿。一排跳躍的燭焰。一隻流轉著溫暖的金色的耳墜。
  
   二郎神靜靜的站在這明亮的燭光裏,對著手中曾經映襯出淡淡紫色的耳墜出神。忽然間心神微動,急忙將右手握緊放下,轉過身來,正見三妹立在眼前盈盈而笑。
   心中一暖,喜悅又略帶緊張道:三妹,你怎會到此。
   三聖母隨口道:我路過這裏順便來看看你。眼睛一溜,輕輕執起二哥緩緩鬆開的手,掌心裏,一枚頗為眼熟的耳墜赫然而見。
   是不是嫦娥去年丟的?面對三妹微訝又似有所思的目光,二郎神微微一赧,轉過臉去:「我不知道。 」
   三聖母是何等敏銳的女子,此刻已然明白,又想起母親,心中一痛,便欲警醒二哥,不料,卻引出他一番激烈的宣言:
  
   天規?若真到兩情相悅時,我寧願反下天去,豎旗為妖,天庭又能奈我何!
   這一切都是天庭逼得。
   倘若能的嫦娥真心,我死不足惜。
  
   驚訝,焦急,憐惜,心中慢慢有了計較:也許這次,我能幫幫二哥。眼裏染上笑意,終於擴散至唇邊,再無言語,轉身離去。二郎神愕然目送,忽有所悟。
  
   不知道三聖母後來有沒有後悔,世事往往如此,本是一片赤誠之心,卻不得佑護。就想,若二郎神沒有撿到耳墜,若三聖母沒有意外的撞見它,若這兄妹之情沒有這麼深厚,若二郎神沒有暗隨三妹去了廣寒宮,此刻的情形不知是更好些還是更壞些?二郎神失手打壞了玉樹,被自己最心愛的仙子捏作把柄,固然是護衛了沉香,此刻卻差點使自己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靈霄殿上,一片死寂,二郎神輕輕捏住在空氣裏漸漸恢復冰涼的耳墜,緩緩遞到嫦娥面前,看著她垂下眼簾,默默接過。沈默中的眾人終於反應過來,在玉帝和王母的勃然大怒中忙忙告退,只留下二郎神略帶茫然的立在原地,心神俱傷。
   換成任何人,此刻不是心灰意懶頹然自傷,也是茫然失措五內俱焚吧。何況二郎神,一個一直以來都是那麼驕傲自負的司法天神,逼不得已,在天界主宰,一直信任袒護自己的王母,幾百年來的對頭,一心慕戀的仙子,還有自己平常根本就不放在眼裏的人面前,硬生生的吐露自己急欲隱藏的過往,這是對他而言,是一種怎樣的殘忍與恥辱?他又如何面對玉帝王母的怒火,如何去凝聚心神思索對策,如何去守護得住自己曾不惜一切要達成的那個計畫?
  
   幸而,豬八戒無意中戳破了鏡子的真相,使得玉帝王母震驚失聲,也震醒了二郎神,神色一斂,一聲咬牙切齒的“孫猴子”,心中終於恢復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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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交鋒,悟空大勝——救了沉香,還了人情,出了惡氣。想來他心裏是晴空萬裏,一片坦蕩,著實料不到,自己的一場劫難才剛剛開始。
  
   有人說過,這猴子什麼都好,就是太過隨心所欲,兼之嘴上有點壞,若身處局外,倒也十分喜歡他這模樣兒。看他瑤池裏偷桃吃酒,扮了仙女調戲玉帝刺激王母,更因著思凡的事把玉帝嘲諷個無可奈何;看他峨眉山上滿口大聖小聖、舅舅害外甥的挖苦楊戩,一場大戰明明旗鼓相當難分勝負卻說“看在你舅舅的分上這次放你一馬”;看他靈霄殿上面對王母的專橫,卻對著玉帝口口聲聲說“沒您玉帝老哥哥什麼事啊”,把玉帝王母噎個半死……這一切,看得人大樂。
  
   說起來,很多時候,大聖還真是一副讓人駁不得惱不得或者便是惱了也無可奈何的模樣兒。說他無意,他倒是單撿著人家痛處踩,踩完了還好像自己很無辜一切都是別人的錯;說他存心,也不見得,只是盡愛討些口頭上的便宜,他是玩鬧慣了的,擱他如今身份,最多也只能說個不大莊重而已,畢竟,本性難移。你若不成心招惹他,這猴子還真只是嘴巴上難纏了些。
  
   只是這次沉香之事觸著他的底線,二郎神逼他也確實過了些。原本,因為猜著了二郎神所謀之事,曾對孫悟空靈霄殿上的行為生怒;待跳脫出來再看,也只能搖搖頭,一聲長歎。二郎神為救妹妹欲改天規,孫悟空乾脆直接要救沉香與三聖母,算來利益一致,偏他們兩個各自把對方給算計上了。只是悟空的手段卻頗損了些,雖說他是方外之人,不懂兒女私情,難知其中傷痛,可逼得人家心頭鮮血淋漓的很好玩麼?看他得了赦免沉香的承諾後,沒心沒肺,嘻嘻哈哈的下了殿去,暗暗歎息:你到底還是脫身不得的,有沉香這個惹禍的都頭在,二郎神不愁日後沒事由狠狠整你一頓,以報今日之辱的。
  
  
孫悟空原是覺得他已仁至義盡,再不肯插手,沉香偏不讓他如願。這大聖如今成了佛,定力是今非昔比,心腸卻似乎越發的軟了。瞧那豬八戒一頓好罵,一聲接一聲,從酣暢淋漓,欲罷不能,到最終自個兒氣喘吁吁,難以為繼,他能始終都笑嘻嘻的聽著;沉香在他洞口跪了一年,卻挑得他心中漸漸不得安寧,煩惱不堪——到底還是那個有情有義的美猴王。偏又不能光明正大的毀諾,急得抓耳撓腮,終於使出個笨得不能再笨的法子,於是乎,峨嵋山上就憑空“多”了“嘮叨”和“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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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面前,終於柳暗花明;二郎神面臨的壓力卻越來越重。
   瑤池裏,王母喝問: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本宮?二郎神的回答,應無破綻吧?如今的行為是再也不能有失了。二郎神知道的,所以,他去了密牢。看著劉彥昌與沉香有幾分相似的臉,壓下心頭的情緒,冷冷的說要放他下凡與沉香團聚,但是,“你必須求我”。
  
   二郎神應該是真心要放劉彥昌的,留他在這裏,一個不好,給王母知道了,怕是會逼他以此為餌誘沉香犯了天規,以便名正言順的取消赦令。而且,剛經歷一場風波,“私自抓凡人上天”這個不大不小的罪名,弄不好是要壞事的。
  
   劉彥昌不肯就範。眼前這個人,把他的親妹妹、自己的愛妻壓在山下,一路追殺自己和沉香,更囚自己在此任意鞭笞——如今是恨他尚且不及,求他?做夢!
  
   二郎神明白,可是,他就是要劉彥昌低頭。他以為,在公,他是尊貴的司法天神,在私,他是三聖母的二哥,如何當不起這一聲求饒?他耐著性子說出前一半理由,卻換來劉彥昌的輕蔑與辱駡。一怒便較上勁:你什麼時候求我,我什麼時候放你走。你不求我,我打死你!
  
   瞠目結舌——這兩個,真是都有夠任性的。
   劉彥昌,為了和沉香團聚,你低一回頭又何妨?不錯,你很有骨氣,可是,你怕不是一個好父親。那日豬八戒回答你說:他不好啊,這麼大的人了連媳婦都沒娶上——你心裏就沒一點憐惜?沉香因自小沒有母親在身邊,吃了多少苦,如今就為了賭這一口氣,你竟忍心留他一個人在世!
   而二郎神,你把劉彥昌下在十八層地獄,就沒有想過,以沉香的性子,得知後會如何?
  
   二郎神想的已是另外一件事。
  
   寶蓮燈靜靜的立在案上,香爐裏的青煙嫋嫋升起,窗外,已是月隱日出。梅山兄弟的話在耳邊響起:沉香已拜孫悟空為師,還有萬窟山的那個小狐狸,他們若聯起手來……
  
   榻上坐成石雕的人終於有了動靜,緩緩垂下眼簾,掩住了所有的可能流露的情緒,再睜開眼,只有冷然的目光。可是,依稀有一聲似有求懇之意的歎息從心底溢出:三妹……
  
   他去了華山,騙來了寶蓮燈口訣,卻發現,沒有了燈芯的寶蓮燈已然是一盞廢燈。
  
   真君神殿前。二郎神看著手裏的寶蓮燈,雙眉深蹙:就是這盞燈,當初在淨壇廟梅山兄弟費了多大心思才到手,自己又為了它欺騙了一直相信敬重自己的三妹;不想,到頭來竟然是廢燈!
  
   愈想愈怒,驀地揚手,便要用力擲出。電光火石間忽然有個聲音在心底響起:使不得!這是三妹的寶物!眼前閃過那一刻三妹驚駭、痛惜甚至還有些些絕望的神色,心中一軟,手上便沒有了後勁。待聽到寶蓮燈落到臺階上的那一聲脆響,二郎神的臉上閃過一絲猶豫,終於還是冷哼一聲,拂袖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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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峨嵋山上,“嘮叨”手搭涼棚仰頭遠望:好久不見太上老君,不知他身體怎麼樣了。
  
   正在議事的靈霄殿上突然一陣搖晃。混亂之中,二郎神看見沖天而起的火焰,心頭一緊,不假思索的報上:靈霄寶殿的上方,直通三十三重天上,太上老君的兜率宮。心中驚疑不定:看這架勢,竟又推翻了八卦爐,沒有緣由,沉香尚不至如此胡鬧。難道,出了什麼事了?
   玉帝情急之下大呼快去看看,二郎神回答的從未如此迅速。
  
   他趕至兜率宮,觸目一片狼藉。大殿內只有半臥在地的太上老君和圍在他身側的兩個童子。微微松了口氣,忽然看見,一根柱子上的斫痕上,正粘著兩根金黃色的軟毛。當下再無懷疑,心中愧疚,輕喚一聲老君,無可奈何的被大受打擊的太上老君揪住了大喊“你是賊,你偷了我的仙丹”。
  
   如果說,二郎神此刻是愧疚尷尬兼一絲欣慰(搖頭:沉香做的好事你愧疚個頭啊,人家現在可不認你這個舅舅了),那麼,回靈霄寶殿上複命時隨後所見到那一幕,他會作何感想?
  
   看這好一場熱鬧。鄧忠辛環小丑般的表演,引來了眾仙的哄然大笑,二郎神眼裏的火花一閃即滅。暗暗歎息:孫悟空與二郎神,這兩個人的梁子真是結的大了。
   顧不上計較,王母娘娘的話,讓二郎神暗暗一驚:她若認定是孫悟空所為,沉香豈不是立刻就要陷入險地?可這眼下,卻不能由他來反駁。
   依然是嫦娥當先開口:既然二郎神是假的,那孫悟空也一定是假的。
   柔和悅耳的聲音流進二郎神的耳朵,心裏微微刺痛。他暫時無力開口,竭力讓自己冷冷的怒視嫦娥,嫦娥的反應,縱然在意料之中,此刻他也無法承受。
   太白金星為孫悟空的辯白終於使二郎神凝聚心神。再沈默便要讓人起疑了,他當機立斷,一聲“那也未必”,便向玉帝請求進峨眉山去查此事。
   不能不服這二郎真君,這次,他又賭贏了。沒有十足的把握,一向求安逸穩妥慣了的玉帝當然不會答應。只是,那句“算了,還是先別惹那猴子的好”,讓二郎神看向這身為三界主宰的舅舅的眼神淩厲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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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在峨嵋的孫悟空自然不知道他的“玉帝老哥哥”無意間撩撥了一下他的“死對頭”。有了剛才驚動天庭的山搖地動,想著太白金星臨走時了然的表情,他知道,該是“嘮叨”功成身退的時候了。
    不知是不是潛意思裏在模仿他的授業恩師,打發走了因法力小成而興高采烈的沉香,孫悟空倒是最後化成了“嘮叨“的模樣,給在等待中不覺睡去的沉香蓋上了一床被子,卻不肯讓“嘮叨”與“嘟囔”當面道別。似乎這樣,便能弱化了凡間的那“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也”中強調的傷感;似乎這樣,那些屬於“嘮叨”和“嘟囔”的日子便會如這最後的話語一般漸漸消散在他們一起歷經三載寒暑的林間,了無蹤跡;似乎這樣,便能賴掉他違了諾言的事實 ^0^。
  可是,相見爭如不見,這話對那個在林間奔跑呼喊的少年並不適用。他要最後見一見“嘮叨”,對他說謝謝,跟他道別。他已經歷了幾次別離,卻從沒有如眼下這般恐懼日後極有可能的永不再見。是的,他尚可以見到孫悟空,尚可以暗懷感激的尊稱他一聲“聖佛”或者“師伯”;可是,“嘮叨”呢?那個收斂了猴性隱藏了佛性、以獵戶的姿態出現的“嘮叨”呢?那個板起臉來教訓他、又如父兄一樣關照他的“嘮叨”呢?那個他最願意也最該稱他一聲“師父”的“嘮叨”呢?如今,他也只能對著滿目的青翠大喊:嘮叨,我會永遠記得你的!
    總覺得,這也許是“嘮叨”最後送給沉香的禮物: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感情,是要藏在心裏的。你可以永遠的記住它,但是,請不要輕易的洩漏出來,因為,後果也許不是你能承擔的了的。看他日後的那場感情糾葛,就知道,這次,他並沒有領悟。
    也是,山中三年的修煉並沒有增加他塵世的閱歷,他的心智,似乎還是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何況,他此刻的心裏除了離別情緒,便是那種大事將成的雀躍與得意。他出了峨嵋,直奔華山,滿心以為一切都將水到渠成,卻結結實實的在事實面前碰了壁。
    他當然沒有救出母親,卻又收到了他的二郎神舅舅送給他的一份大禮——一個虛幻的時空,還有那五千本書。這份禮物,對喜愛讀書、並將之當成一種理想而舒適的生活狀態的人而言,那真是一份絕佳的機遇;然而在沉香看來,卻僅僅是一種可惡的阻礙罷了。
    此刻不是羡慕沉香兼怒他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時候,笑。我得再佩服一下二郎神身為人家舅舅的遠見和良苦用心。沉香劈不開那個光柱,他是早就知道的,除了盤古開天時用的神斧,沒有任何東西能破除那個光柱,當然,除了他自己的咒語。他所設下的這一關實是一石三鳥:掩人耳目,拖延時間,磨練沉香——最主要的,當然是後者。記得面對梅山兄弟的擔憂時,二郎神別有深意的一笑:就是孫悟空來了,也未必能過得了這一關。不妨大膽猜測,這一關是他在確信沉香跟著孫悟空學藝時設下的,聽他說“名師調教出來的徒弟就有這樣的毛病”時嘲諷中暗含的無奈,我更願意把這所謂的關卡考驗當成一次補救。人說讀書修身養性,想必二郎神就是盼著沉香能由此通古今,明事理,知方寸,斂了那變本加厲的毛躁性兒的。
    然而孩子是需要在真實的時間裏一點一滴的磨練的。二十歲的少年可以只有十六七歲的心智,可是,決不會有人因為五千本書一瞬間成長了三歲(當然是指心理年齡,笑)。梅山老二說“二爺失算了”,歪打正著。你看他初返華山憑著一時意氣誤傷小玉,後來知丁香被擄,仗著自己新鮮出爐的本領大大咧咧的撞上門去要人,被識破計策後不去另謀對策卻尋人出氣,這之間有多大長進?一樣的莽撞衝動。丁香被眾人踩踏的委屈可是完完全全要算在他身上了。
    至於沉香提出“咱們爺倆單挑”屢傷二郎神不著後看著斧子懊惱的說“總差一點”,惹得二郎神又氣又好笑,一邊漫不經心的單手運槍逼得沉香步步後退,一邊一時忘形忍不住訓起外甥:一定是練功的時候總是差不多差不多,到關鍵時刻就差一點。丁香更是在一旁恨得不顧自己被挾持,頓足埋怨:我這輩子就毀在你這差不多上了!
    這一節,旁人看來,煞是好笑,卻不知多少人能意識到那種種的暗示關聯。二郎神的言語行為自不必說,丁香情急之下的埋怨又流露出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情懷?——她用三年的時間,在花開最鮮妍的日子苦苦的等待一個承諾的兌現,她已把自己對日後的憧憬與希望都糅進思念寄託在眼前這個對她許下諾言的人身上,所以,華山小鎮上她不避嫌疑不避汙髒,牽了沉香的手高高興興的說:我們回家吧。所以,方才,她喊出了“我這輩子”——沉香,你明不明白?天曉得。

        當然,哮天犬是知道的,他恰恰在丁香腳下臥了這三年。這三年裏,丁香每每或捧劍凝視,或拔劍起舞,或風露立中宵的時候,那雙注視著她一舉一動的小眼睛不自覺的也會流露出思念。因為思念而漸漸開始的思考,使他開始有了自己獨立的情感。當然,僅僅是思考而已,絕非質疑,他天性中對主人的眷戀與忠誠依然是壓倒一切的。儘管如此,看他在沉香叫陣時,那一躍而出的沖天之勢,確實讓人頗費思量的,畢竟,他剛剛被丁香試圖策反過。看他當時的神態,聽他拒絕丁香時那種有氣無力的語氣,還有微微流露出的對二郎神的抱怨,那種近於傷感的失落,剛讓人稍感揪心,下一刻就見他如此雀躍積極,這其中的緣由……你猜不到麼?^_^
   我不敢質疑哮天犬對二郎神的忠心,卻著實好奇他內心衝突的時候,會有什麼樣的想法閃過(自行想像吧,說出來,怕阿哮會撲上來咬 >_< )。畢竟,眼見的都是二郎神對他的不假辭色,以及沒用時“毫不留情的一腳揣開”;丁香卻在他落難遭人欺負的時候收留了他,照顧他三年,還在他死時傷心落淚。他自以為再怨懟也絕不會“背叛我真正的主人”,卻對丁香心存愧疚。誰知道他心裏會不會就此埋下一粒種子,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間不知不覺的破土,最後長成一蔓絆腳的藤蘿?
   哮天犬的這種情形,二郎神自然察覺到了。身為司法天神,他無疑是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和旁人難以企及的遠見。就在哮天犬趴在殿前的欄杆上不知在回味什麼的時候,梅山老四走過來說:二爺叫你。
   大殿裏的氣氛很好,主仆之間也很溫馨,可是,卻讓人覺得有點詭異和好笑(冒著被二哥的fans踩的危險我也要說 -_-||| )。也許是因為哮天犬一邊暗暗咽著口水一邊聳著鼻子怯怯說;主人,如果有可能,屬下也想吃肉。也許是因為二郎神自沉香之事以來,第一次對自己幻成人形的狗狗毫不掩飾的露出喜愛的神色(有人說是“慈愛”, -_-||| ),並撫慰性的撫摸他亂糟糟的頭髮。而最讓人側目的,卻是二郎神的那句“當初你闖下禍端,我若不懲罰你,恐怕就沒法管束別人了”。哮天犬闖下什麼禍端?思來想去,似乎只有他醉酒時把寶蓮燈丟到下界尋不著這一事了,若果真如此,替這單純的狗狗一哭吧。
   不難猜到,就是這次,二郎神把他的計畫透漏給愛犬,於是才有了哮天犬後來在沉香上門討人時的沖天一躍。只是,你相信我們的司法天神所解釋的把哮天犬貶下凡去的理由麼?
   網友風中夢想深入評論過這個人物,並有著名的“悶騷論”,笑。若用比較溫和平常的說法,那就是:他真是個外冷內熱的人。早年的際遇養成了他如今近於冷漠的冷靜自持,這種情形,就他的職責而言,當然再好不過。可是對他自身,還有他親近信任的人而言,那可真是不大好玩了,有哮天犬為證。
   哮天犬被貶前那段時間,可說是二郎神內心的熔岩接近沸點的時候,他需要一個哪怕是極小出口,將炎炎火氣釋出。有些人,心裏越苦,越不肯表露,然而他越親近的人往往越會承受他莫名其妙的脾氣。可憐的哮天犬就這樣撞到了槍口上,他不明白何以會如此,想必二郎神的當時的理由也只是:寶蓮燈是女媧的遺物,是三界內難得一見的神器,又是三妹的寶物,豈能任哮天犬說丟就丟?就哮天犬的這種性子,不定什麼時候闖下什麼不可收拾的禍事,且讓他去下界呆著吧。
   這當然是遷怒,很難說他日後有沒有後悔,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知自己的失策——不該放任哮天犬呆在丁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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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敲棋子落燈花

       二郎神是早知哮天犬落足于丁府的,毋庸置疑。至沉香進了峨嵋,意外之事接踵而至,稍知底細之人大約都明白該密切監視峨嵋與華山的。常於各界往來奔走如太白者,對峨嵋地動之實心知肚明,並樂於為沉香師徒掩飾,顯然是沒事就盯住了琢磨,也許還發現了蛛絲馬跡。那麼,一手促成現狀並密切關注、期望它朝著自己的目標發展的二郎神自是不會漏下可以掌握的一絲一毫。他手有調兵遣將之權,既然已派人伏在了峨嵋,自然也不會漏下與劉家關係匪淺的華山丁府。於是,他意外的得知哮天犬被丁香收留,也順便由著丁香出入華山禁地,給在牢裏苦苦度日的三妹一點慰藉。


  他第一時間知道了沉香藝成後的下落,再一次見識了哮天犬非常的忠誠,卻沒有料到哮天犬不同以往的困惑與猶疑。然而這一次卻沒有理由、也不願再將他逐離身邊了。他選擇了另一種風險:把計畫告訴哮天犬。


  不是沒有想過這樣做究竟妥不妥當的。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二郎神自然知道。看迄今他所坦承謀劃之人,除了太上老君,也不過一個密室裏靜養的龍公主而已。如今加上這個忠誠有餘然智計不足的哮天犬,就不能不讓人懸心。想來,此舉也許更多的是他感情上的選擇罷了。


  因為那一次的遷怒,心下微疚;因為深知煎熬之苦,不願哮天犬遭遇無謂的煩惱;因為他明白,就算後來所有人都離開了,哮天犬還是會留下;因為他們是幾千年來患難與共的主仆。


  哮天犬是不知這其中關節的,此時他除了滿心感激主人的信任、暗暗決定日後加倍的賣力,還有一點深預此事的得意與驕傲,起碼在他乍著膽子要求“屬下也想吃肉”的時候,是萬萬想不到明日的飛來橫禍的。


  二郎神也想不到。事實再一次證明,他這個胡鬧慣了的外甥行事總是近於妄為的出人意表。面對哮天犬一臉的“含冤莫白”,他頗為頭痛的想到,那靈霄殿上斥王母、赦哪吒、欲請沉香母子上天、並狠狠地削了他一頓的醉酒玉帝,多半是沉香搗鬼了。雖無實據,然考較其中利害,還是寧信其有的好,於是沉吟半晌決定:“這個啞巴虧我們自己吃了吧。”


  一向大而化之的淨壇使者卻是另一番反應。他料不到徒兒如此的膽大妄為,卻深深的明白萬一此事大白的後果,不全然是畏事,他驚怒之下賭氣說佛主也保不了你們時想得更多的是佛道爭端萬不可因此而起。真真假假一番發作,把有口難辨的敖春掃地出門,逼著他去尋沉香。
  
  而這讓豬八戒憂慮、被二郎神遮掩的種種隱患,沉香是不會想到的,他此刻已經回到了劉家莊。三載藝成,母親依然被困然已有了可期的自由,於是在天庭的那場鬧劇風流雲散後,他自然而然的想起自小相依為命、卻在蘇州的那個姹紫嫣紅的季節別離的父親,還有那個承載了他所有童年記憶的家。他想像了父子相見的種種場景,就是沒有想到如今的陰陽相隔。


  你能明瞭那種遽然的失望與潮水般湧上的不安麼?原以為會看到父親或驚喜或佯怒的表情,然而推開斑駁的木門,入眼卻是一室的冷寂,只有家什上厚厚的浮塵還有那遍佈的蛛網昭示著主人的久久未歸。怎會是這樣?沉香的心中一涼:自己離家已有四年,父親,竟然至今未歸麼?


  門外,鄰人面面相覷:該如何告訴眼前這個自幼失恃的孩子,他的父親如今已經不在了呢?


  而沉香,儘管已經從村民們的神色中有了不安的預感,然而看到眼前簡陋的墓碑上大書的歪歪扭扭的五個字,還是徹底的呆住——“劉彥昌之墓”,村裏,只有父親是叫劉彥昌吧? 眩暈中,有什麼從眼前飛快的閃過——是了,那是兒時給他洗衣餵飯的父親,夜夜床前哄他入眠的父親,苦口婆心勸他讀書的父親,惱他處處惹禍罰他糊燈籠的父親,神色凜然的沖著門外的沉沉夜色大喝“不管你是什麼孤魂野鬼,有本事沖我劉彥昌來,別嚇著孩子”的父親,阻他離家時情急之下喊出“你是爹活著的唯一的理由”的父親……只是,父親,沉香已經回來了,而你如今竟在何處?


  村民的話仿佛從遙遠的地方漸漸傳入沉香的耳中。雙目慢慢的重聚了焦距,看著這眼前的一抔黃土,胸中怒氣漸生:不,我不相信,父親絕對絕對不該也不會在這黃土下麵的!


  下面的事情,在常人看來,多半要唾一聲“大逆不道”的。然而對於沉香,因為已有了那樣蔑視天規的父母,這世間什麼禮法規範,全然不在他眼中,他行事也最是隨心。於是在村民的驚呼聲中,他看到了棺內的空空如也。悲憤稍去,疑雲突起,思索半晌,就有了夜探地府之舉。

對於許多人來說,這是一場災難。沉香于見父親久被酷刑折磨而起的心痛愧疚中,因閻王沖口而出的“妖孽”,大怒揚斧,終至掀了十八層地獄,放跑幾十萬惡鬼,使得陰陽兩界至此不得安寧,更差點將賬簿司毀於一旦。他那時已將母親淳淳勸告的“不要與天庭對抗”忘到腦後,只想著先出了胸中這口惡氣。少年人愛逞血氣之勇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絕對想不到的是:天庭此刻正欲赦免他的母親。
  靈霄殿上,眾仙列班靜待。玉帝緩緩開口:既然眾仙都覺得可以赦免三聖母,那就赦免了吧。
  縱然是隱隱有預感,二郎神聞言依然吃驚的抬眼望向御座,他料不到此事竟然如此順利——天規是王母心血所系,她豈容別人挑戰她的權威?然而王母此時雖是一臉不豫,卻一言不發只緊緊的瞪著玉帝。他緩緩垂下眼睛,心情複雜難辨:三妹就要恢復自由了麼?我應該是高興的。只是,只是那原來的計畫,這段時間所有的努力……都要付諸東流了?三妹怕是再也不願意喊我一聲“二哥”了吧,還有沉香…… 心思百轉,臉上還是一副公事公辦的神色,淡淡的領了旨,就聽王母語帶不滿的提起了百花仙子。是了,差點忘了這件事,心下一緊:百花尚在牛魔王手中,那好色的老牛至今留著這禍患,此事該如何了結? 急切間尚未想好對策,就見閻王跌跌撞撞的闖進殿來,一迭聲的“大禍啊大禍”。
  此下峰迴路轉,二郎神心裏卻沒有喜悅。三妹暫不得赦免倒也罷了,自己終究會救她自由。只是沉香毫無意義的使氣行為使他憤怒,正想著須的好好教訓一下這個變本加厲恣意妄為的孩子的時候,嫦娥急急出列說:二郎神此去不妥。
  又是嫦娥。二郎神略帶失望的看著她,心中煩憂:你能說出這些反對的理由,卻為什麼不肯再深想?現在你既不明所以,就別這麼積極插手了可好?耳聽的她保舉李靖父子,已不能再沈默,當下繃緊了聲音:嫦娥,你明明知道哪吒曾因包庇沉香而被罰面壁,現在又保舉他來拿沉香……你居心何在!
  嫦娥輕輕一笑,恍若花開,嘴裏卻字字譏誚:沉香不會法術之前你都屢屢讓他逃脫,而今他學了法術,你再抓他……
  他不由一歎。無意糾纏,無法糾纏,然而自己終究是落了下風。他成了李靖的副帥,此行又多了不可知的變數。領命離殿時,深深的看了一眼嫦娥,心中惱怒,卻是無可奈何。
  對閻王卻沒這般顧慮,就在靈霄殿前,二郎神冷冷的責問:沉香大鬧地獄,你為何不先稟報我!
  閻王想不明白,在他看來,地獄被砸,陰間大亂,人間也因此遭劫,此等大事本就該火速上報,二郎神為什麼卻責怪自己沒先稟報他?正琢磨間,白無常來報:哮天犬偷偷去劉家村見了沉香。

「 昨夜子時哮天犬一直跟我在一起,哪里也沒有去。 」
  靈霄殿上,二郎神搶先開口,否認個乾脆俐落,他知道白無常看到的決非哮天犬。原是想省了這節外生枝糾纏不清,卻被哪吒一把揪住作了把柄。
  自做了司法天神,二郎神何曾如此被動過?哪吒咄咄逼人,直斥他欺君,請宣哮天犬前來對質,又揚言已請了鬥戰勝佛守在殿外防他元神出竅串口供,竟似一心要置他於萬劫不復之地了!哪吒為何這般堅定?二郎神心中不安漸漸擴大:看眼下著困境,竟只能寄望於哮天犬不可預測的回答了麼?
  哮天犬終還是無法與主人心靈相通。「小……小人沒有和主人在一起。」此言一出,二郎神閉上眼深深的歎一口氣,王母更是驚得從寶座上站起,眾仙裏面只有老君還是半眯著眼紋絲不動。
  無可挽回了麼?事到如今,二郎神反而出奇的鎮定,只迅速的思索:解鈴需的系鈴人,還得從哪吒身上下手,只需要一個理由,只需要一個理由……靈光乍現,驀地揚手:等等!
  「楊戩犯下欺君之罪,死而無憾。」二郎神語氣稍頓,神色一整:「敢問陛下,哪吒未經許可擅自將孫悟空引至靈霄寶殿外,是不是也算欺君? 」
  王母大喜,她怎肯任人將自己好不容易籠絡住、人人皆知是她得力下屬的司法天神打入萬劫不復之地?可恨方才自己竟是一點也沒法插手,現在終於找到一個理由,哪怕牽強,倒也可以拿來救急。立時止了慌亂,恢復了那雍容之態,從容喝人將哪吒一同拿下。
  哪吒卻傲然開口,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樣,朗聲道出自己其實並未請得孫悟空守在殿外,剛才只為詐二郎神罷了。他真是小瞧了這天條掌管者的威嚴和手段。
  寶座上,王母笑得格外愉快:「這可是你不打自招。 」也不理會玉帝那聲明顯帶有求懇之意的“娘娘”,作勢堅持要將這兩人一犬一同打入萬劫不復之地。
  情況急轉直下,滿殿譁然。對比眾人與方才僅要處置他們主仆時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二郎神不可能一點都不在意,但他的一顆心算是可以放回了原處,王母的袒護之意再清楚不過了。只不知此時,他可曾想到自己已經開始、不久之後愈加徹底的背叛?也許,這不該叫做背叛的,畢竟一直以來,他只是盡自己的能力用最大限度的公正與無私做自己的份內之事罷了,從來從來,都不曾淪為王母的私器。然而那麼長久以來,眾人輕他遠他,敬他畏他,連親舅舅都對他淡漠視之,得了便尋他個不小心便當眾斥責一番以示公允;只有王母,也只有王母願意照拂他,提攜他,信任他,支持他,以至人人都當他是王母面前的紅人而禮敬三分。且不管王母最初的用心是什麼,她總算是這個冷漠的天庭裏,唯一的那個明裏暗裏底氣十足的表現出“我就是寵他護他”的不算溫暖、卻足以銘感的存在。我始終相信,倘若可以選擇,他是真的不願意與王母對陣的。這世上最應該回報的,除了養育之情,便是這知遇之恩了。當他日後在自己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終於深深的徹底的辜負了這份信任,面對王母淩厲的報復的時候,在他心裏,愧疚是遠遠多過怨憤的吧?
  
  這些卻是後話了。眼下的情形是,大殿上一片混亂,李靖當局者迷,開口求情卻連邊兒都沾不上,立時給堵了回來。旁人或有人猜到王母的用心,卻是寧願先賠上哪吒也不願二郎神輕輕的避過此劫繼續踞於高位,又或者人微言輕不便開口。總之是眼看實在要無法收拾了,那抱定注意不到關鍵時刻決不插手的太上老君終於急急開口,言畢還不忘斜斜的飛了二郎神一眼。
  二郎神自然是看見了,心中暗罵:老狐狸,公報私仇,很得意麼?方才由著我獨個掙扎,這時候倒開口施恩了。明知道我的計劃,卻總顯著自己公正超然,想著將來萬一事不成時好撇清麼? 他倒不是真的怪老君遲遲不肯援手——老君為了一個他完全可以袖手的計 劃,已經犧牲不少,況且如今局勢未明,他如何肯又如何能讓自己過早的為人注目?——只是現在,二郎神再真切不過的感到了孤單:早已經不能也不想指望眾仙的相助了,以前行事大膽卻一直無所損傷,除了自己謹慎心細外,倒有大半因為王母極度的寵信與袒護。然而就自己現在的計 劃而言,卻註定要與她背道而馳的,這,能隱瞞多久不被懷疑?自己真的能從頭至尾的孤軍奮戰麼?
  他想著這段時日來,眾人對王母愈來愈多的不滿,心下微微一歎:娘娘,楊戩要辜負你的信任了,你一直不肯改了自己的堅持去修正天規,楊戩獨個勢單力薄,也只能用些手段,利用一下眾人了。他日真相得白,他日真相得白……正心中黯然之際,忽聽得哪吒請旨攬過百花一案。